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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瞬間 第六章 某天(三)
  上午,08:42。

  “過來幫我一下!”

  中年人吃力地探過半個身子,勉強控制了劇烈振動著的方向盤,卻因為身體沒有借力的地方,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司機那壯碩的身體挪動位置,情急之下大聲吼叫起來,雙頰漲得通紅,生死關頭,再也無法保持淡然的表情。

  桑波仿佛身在惡夢之中,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軟綿綿的胳膊搭在司機鮮血淋漓的頸部,想要幫忙,卻根本使不上力氣。

  “門!先打開門!”

  尖厲的汽車喇叭聲亂糟糟地響起,中年人無法控制車子的速度,只能依靠拼命打方向盤來閃躲,幸好這是一輛消防車,凄厲的警報聲令前方的司機都自覺地規避它——他一邊緊張地控制著方向盤,一邊氣急敗坏地大聲喊叫:“——把門打開,我們把他推出去!”

  桑波微微愣了一下,卻沒有立即行動。眼前的這個司機雖然說已經失去了意識,但是傷勢不明,仍然有生還的可能,而一旦把他推下去,在這眾多車輛高速奔馳的道路上……。

  一只稍有點顫抖的大手從身后伸了過來,迅速地打開了車門,寒風的呼嘯中,桑波感到司機健碩的身體仿佛突然變輕了一樣,向外一挪,隨后就立即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車身突然猛地向上一竄,依稀有混雜在一起的變調尖叫聲、尖銳的剎車聲、碰撞聲從車外傳來,桑波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看了看自己沾著紅黑色血液的手掌,胸口像是突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抓緊,緊得幾乎無法呼吸——一秒鐘之后,他再也堅持不住,搶到車窗旁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眼淚伴隨著冰冷的汗水一起涌出,分不清是為什麼。

  一只冰涼的小手伸了過來,輕柔地為他拭去額頭的冷汗,掌中柔軟的手帕上,一只陳舊的KITTY貓正親切地微笑著。

  “害怕麼?”

  清亮的童音問,聲音平靜,臉色仍然蒼白,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端詳著桑波狼狽的面容,有著莫名的波動在內。

  桑波突然有些羞愧,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住了腹中仿佛灼燒一樣的感覺,草草地用粗糙的衣袖在臉上擦了幾下,抬起頭來:“我沒事。”

  “畏懼死亡並非一種恥辱,”小女孩的眼神深邃,背誦一般低聲輕詠,“至少說明你還有活下去的動力。”

  “說得好。”

  前排的中年人終於控制了車子,頭也不回地說,“這是誰的名言?”

  聲音依稀有些哽咽,倒令桑波有些驚訝了——本來以為他們都是見慣了血的,應該絲毫不為所動才對。

  “是‘均’。”

  溫柔再次出現在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連那張精致的臉孔也在瞬間變得柔和起來,仿佛冷硬岩石的雕像在瞬間變成了有血有肉的艷麗少女,桑波忘卻了身體的不適,一邊貪婪地緊盯著這難得的‘景色’,一邊難以抑制地在心底泛起滔天的醋火。

  “均是誰?你要找的那個人麼?他是你什麼人啊?”他忍不住開口,希望多了解一下這個神祕人。

  “‘均’是我的‘全部’。”

  小女孩絲毫也沒有遲疑,清亮的童音中所蘊含的意義令桑波差點再次落淚,心里酸得如同被醋水浸泡。

  完了。

  察覺到自己心理狀態的他悲哀地撫胸嘆息——我果然是一個變態,一個和魏和那家伙一樣骯臟的戀童癖,一個為了自己扭曲的欲望而悲慘地送命的可憐家伙……

  “各位!”

  中年人的低聲沉喝打斷了他的自怨自艾,“我已經收到指示,前面的十字路口我們就要換車了!大家提前準備,把制服都脫掉,動作迅速一點!這輛車要留在那里阻塞道路……。”

  車內的眾人迅速地按照他的話行動起來,脫去了笨重、顯眼的消防服,車內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除了沉重的引擎聲,再沒有其他的聲音。

  上午,08:55。

  “看,就是那輛車!”

  沉默的急速行駛中,中年人忽然開口。桑波順著他抬起的手臂望去,一輛不起眼的微面正緩緩地行駛在鄰近的車道上,陳舊骯臟的車身、銹蝕的輪胎,除了車窗玻璃上掉落得七七八八的廣告里碩大的一瓶綠茶令桑波的目光稍稍停駐了一會兒之外,這輛車子給人的印象就象正在開車的中年人一樣,平凡普通到一眨眼就會找不著了。

  “準備,十字路口就要到了。”

  中年人用低沉的聲音提醒。行駛在微面身后的兩輛貨車開始逐漸的減速,壓迫鄰近車道的車流,盡量縮短消防車和微面之間的距離。

  消防車漸漸地接近了,后面的貨車司機從視窗伸出一只胳膊,向消防車的駕駛室比了比大拇指,隨后猛地一打方向,龐大的車體瞬間在道路中央打橫,凄厲的摩擦聲中,后面數輛躲閃不及的車子紛紛撞了上來,整條道路立即大亂。

  另一輛貨車也用同樣的方式堵住了自己所在的車道,一瞬間火焰、黑煙以及各種不明的碎片在空中盡情地飛舞著,令桑波幾乎有些呆滯地盯住這畫面,直到車子一個猛烈的急剎令他的下巴狠狠地撞到了前座上,才突然清醒過來。

  “快快快!”

  中年人急促地低聲呼喝,魏河已經打開了后座的車門,抱著小女孩毫不遲疑地躍了下去,步伐有些不穩地向著微面猛跑。望著他們矯捷的身影,桑波突然感到一種被拋棄的恐懼,慌亂地挪動軀體跳下車子,拼命地奔跑起來,緊跟在他們身后。

  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聲從遠處傳來,伴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音,隨后桑波突然覺得小腿一麻,接著厚重的地面就猛地跳了起來,狠狠地壓在他的臉上,麻木的酸澀從鼻梁傳來,眼淚洪水般涌出。

  摩托車的轟鳴更加接近,在急促的剎車聲之后,桑波聽見了一個令他心膽俱寒的聲音:“不許動!否則下一槍就會瞄準你的腦袋了!”

  前方的中年人二話不說回頭就開槍,手指死死壓住微沖的扳機不動,滿彈夾的子彈伴隨著槍口長長的火焰噴吐而出,強大的火力把追來的人牢牢地壓制在摩托車后面,頭都抬不起來,其中幾顆子彈幾乎是緊貼著桑波的身體擊中旁邊的地面,鑿出一個個淺淺的白坑,幾點爆起的瀝青碎渣跳躍著鉆進了他的領子,讓他產生被燙到了的錯覺。

  短短的幾天,在生死線上打了好幾個轉,經曆的震驚事情太多,倒令桑波克服了關鍵時刻大腦一片空白的弱點,勉強凝聚起全身的力氣準備起身逃跑,卻在爬起的瞬間身子一歪,再次重重地摔回地面。

  他的心里猛地一涼。

  完了——他咬牙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再次用力,然而被擊中的小腿卻只是傳來火辣辣的麻痺感,絲毫也使不出力氣來,中年人的槍聲在此時也已經消失——逃走的機會和能力,都已經失去。

  “去死吧,你們這些該死的狐狸!”

  中年人憤怒的咆哮從前傳來,隨后傳來清脆的手槍聲,零落的子彈卻已經無法壓制桑波身旁的這名‘狐狸’,那矯健的身子借著摩托車的掩護,張開大手一把抓住了桑波的頭發,粗暴地扯著他調轉了頭,向自己身邊靠攏。

  那手上的力量大的驚人,扯得桑波整個臉皮都發緊了,撕裂般的疼痛令他本來停止了的眼淚再次泉水般涌了出來,而落入敵手的恐懼更是令他的心揪的死緊。

  心膽俱寒的瞬間,那撕扯的大力卻突然消失了,沉重的人體仿佛裝滿沙土的麻袋般重重地砸在路面上,那陌生的面孔帶著一臉的難以置信,無聲地抽搐、掙扎著,血紅色的泡沫伴隨著‘呵呵’的聲音從他的嘴里、頸間不停地冒出,瞬間把地面染得通紅。

  在他身軀的上方,一片薄薄的美工刀刃顫巍巍地懸停在那里,仿佛力氣不足般搖晃著,雪亮的刃鋒上殷紅的血跡漸漸地匯聚到一處,化作暗紅色的血滴飄然滴下。

  看清了眼前的景色,桑波聲嘶力竭地驚叫了一聲,倒下的‘狐狸’那雙漸漸失去神採的眼眸一直在死死地盯著他,眼神中的不甘與怨恨濃重的仿佛有形,令他情不自禁地頭皮發麻,綿軟的身子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力氣,奮力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向著微面跑去。

  “槍!他的槍!”

  中年人狂喊著,桑波艱難地掉轉身,揀起屍體手中的槍。

  快醒來吧……他一邊用著吃奶的力氣奔跑,一邊喃喃地祈禱著,不知道是方才額頭摔破了,還是被‘狐狸’的血濺到了,望出去,眼中的世界一片血紅。

  *****

  上午,09:15。

  “先生?……我們到了。”

  前排司機的聲音在音箱里響起,將我從短暫的失神中驚醒,才發覺在我發呆的時候,豪華的車子已經停在了肖雅楠那棟優雅公寓樓的門前,不禁微微一笑,將手中的酒杯遞給姜笑之后,跨出車門。

  剛剛接触到外界的空氣,我就感覺到了異樣。

  這個空間,或者說這棟大樓的四周,到處都是‘月色’——我看不見也摸不到,但是我清楚地感覺到,‘月色’布滿了這龐大的空間。

  “哦?你發現了?”

  在周圍保鏢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我迷惑地張望著四周,月色的聲音突然在我的耳邊響起,卻仿佛是人類制造的那種合成聲音一樣,含混而沒有音調。

  真詭異……

  我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努力把心神集中到感官上,卻絲毫也發現不了任何異常。

  “呵呵呵呵……‘固化’之后果然不同了呢……來吧,我在上面等著你。”仿佛合成音一樣的笑聲在我耳中回蕩,我同時感覺到了從上方射來的灼熱視線,微微一頓,隨即吩咐姜笑在車內等候,在她復雜的目光中只身進入了大門。

  “恭喜你,固化之后果然不一樣了呢……”

  月色慵懶地斜靠在米白色的貴妃床上,緩緩地梳理著自己的長發,在這溫暖如春的室內僅著了一條薄薄的絲質睡衣,惹人遐思的曲線大方地展現在我的面前,領口低垂,露出大片粉紅色的細膩肌膚。“這麼輕易地就可以察覺到我創造的氣態生命體……呵呵,那不是用來測試你的,是因為我這個身份……前幾天這座樓的周圍到處都是窺探的眼睛和鏡頭……”

  單單這個外表,已經可以迷死九成以上的男人了。

  微笑在嘴角展開,我停住了腳步,雙手抱胸,一邊欣賞著,一邊暗暗地嘆息如果是真正的肖雅楠在我面前如此放開多好。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不同,月色微笑起來,特意把睡衣的下緣又向上提了一提,露出長長一截雪白粉嫩的渾圓。“看起來心情不錯啊!”她的聲音愈發的粘膩,“似乎在你的身上有好事情發生?”

  “嗯。”我點頭,隨意地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你給我出的‘測試題目’,我已經完成了……”

  美麗臉孔上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表情沒有什麼變化。

  “……侵吞盧立卓所屬家族財產的,是‘心翼’的成員,名叫嚴嵐風的吸血鬼,曾經是靜海大師第一順位繼承人。我今天剛剛通過竊聽到他自己親口說的……”

  “……還有呢?”紅唇漫不經心地吐出幾個字,那美麗的面孔上連一絲波動也沒有,笑面如畫地看著我,仿佛我剛才只是在閑聊天氣。

  “什麼?”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心里的輕松漸漸地開始變淡,莫名的壓抑籠罩了我的心頭,令我感覺有些憋悶。

  “……就這麼點事情?唉 ,無聊。”月色慵懶地嘆息,緩緩地直起身子。“本來就是讓你去玩玩而已,你卻……呵呵,看來還是我想錯了。”

  兩條細嫩如蓮藕般的手臂攬上了我的肩膀,輕輕地揉捏著,“我不知道你為了什麼這麼著急,不過,我說過了,我給你時間。”

  柔軟的紅唇輕輕地親了我一下,留在我肌膚上的熱度帶來些微的麻痒,隨后那雙玉臂離開了我。“幾百年,幾千年都無所謂……已經擁有漫長壽命的你,終究會因為‘死亡’而回到我的身邊——所以,現在你就隨心所欲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就這樣?

  我自由了?

  茫然地站立在那里,我發現心情並不是預料中的狂喜,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因為沒有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而在課堂里罰站的情景。

  “那,伊甸……”只說了兩個字,我就自己閉上了嘴。

  不要再管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是早就下定了決心,一旦事情了了,就馬上去找我的愛麼?

  不管了……我只是個渺小的生命,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去承載整個人類的命運,獵人的我已經奉獻了很多,甚至包括了生命和幸福……現在我應該做的就是逃離這一切,去把我的生活重新尋找回來——可是,我本來應該很興奮、很激動才對,為什麼……竟然感覺到一絲茫然、不舍呢?

  茫茫然地走下漫長的樓梯,感覺著布滿了整棟樓的‘月色’,腳步令人困惑地變的沉重,機械地前進著,而當看到佇立在車旁、用一雙帶笑的妙目關切地看著我得姜笑的時候,我的心更是開始煩躁起來。

  ——本來,我都決定好了,一旦這個‘經濟問題’解決,立即離開這一切——包括姜笑在內的這一切,完全的從吸血鬼的視線中消失。

  本來我已經決定好了的……

  微微地嘆息著,我步出公寓簡潔的大門,開始痛恨自己軟弱的心——僅僅只是幾次患難的相處,我,就已經‘不忍’了……

  歸根結底,雖然姜笑她是吸血鬼,卻比我見過的許多人類還要單純的多,而折磨著她的‘愛情’,也是為了我的逃生而造成的犧牲。危機四伏的敵人巢穴中幾天的相處下來,我幾乎是不可避免地對她產生了一定的好感……

  苦笑著搖頭,我迎向她關心的眼神,心卻仿佛被無數的思緒纏繞,沉甸甸的。

  “走吧……”我澀澀地開口,“我們回……”

  “小心!小心!”

  布滿整個空間的‘月色’突然劇烈地振蕩起來,含混的聲音發出了尖利的警告,尚未等我有所反應,胸口和頸部象是被什麼人推了一把,傳來兩次重重的沖擊。

  力量很大,即使象我這樣魁梧的身材也難以抗拒,莫名地倒在了地上,在姜笑驚恐的眼神中,我聽到了遠方傳來的兩聲微弱的槍響。

  狙擊 ?!

  我茫然地掃視著周圍,卻沒有發現任何痕跡,胸膛中彈的地方仿佛開花般綻了開來,猙獰的洞口處鮮血仿佛噴涌的泉水般狂泄,其他地方卻已經被灼燒的焦黑。

  心臟……我的心臟呢?

  顧不得去檢查咽喉的情況,我瘋狂地伸手去摸胸膛,忍耐著在自己血肉中穿梭的恐怖感覺摸索著,卻找不到任何跳動的物體。

  心臟……被炸沒了?

  身軀突然失去了力氣,我撐起的上半身頹然跌倒,姜笑尖叫著將我扶起,看見我的傷口,眼中已露出絕望的神色。

  是誰要殺我?

  癱軟在姜笑的懷中,我眼睛卻難以自制地向上望去,肖雅楠公寓的視窗一片平靜,沒有任何的身影在。

  要死了麼?

  我咳出大口的血液,苦笑著。

  體內的細胞突然瘋狂地尖叫起來,然后我感覺到傷口處變得灼熱無比,身體其他的部位卻幾乎沒有了知覺,緊接著,我知道了所謂的‘固化’的功能之一。

  在以前我受傷的時候,傷口處的細胞會被激活,加速分裂以修復受損的部位,然而現在,‘固化’后的我的細胞,卻執行了截然不同的指令。

  所有傷口處的細胞都在急速地伸縮、變形,從各處伸出長長的偽足,尋找著自己曾經的鄰居,也互相交換著周圍的資訊,很快地,它們就按照原來的形態重新結合起來,而已經死亡的細胞則被它原先位置的鄰居們嚴格地按照之前的記憶復制出來。

  ‘固化’,將我在某種意義變成了一個全息體,每一個細胞,都儲存著全部的資訊,哪怕是我剛剛看到的一個招牌,也被全部的細胞所記憶。

  我看著之前噴涌出去的血液互相凝結在一起,仿佛血紅的蠕蟲一樣飛快地蠕動著,剛剛接触到我的皮膚,就迅速地鉆了進去。

  細胞的尖叫戛然而止,我微微地喘息著,仿佛剛剛奔跑了幾公里一樣,伸手摸去,胸前一片光滑的肌膚,連半點疤痕都沒有。

  真的、不是人了……

  懷著異常復雜的心情抬起頭,我勉強對著姜笑驚呆了的面孔苦笑了一下,剛要開口說點什麼,眼角就瞄到了兩個細小的黑點正向這里飛來,來不及說話,抱住姜笑柔軟的身子猛地向一旁竄出。

  轟然的爆炸聲響起,明亮的火焰中,我的座車和前面保鏢們的車子都被掀上了天空,熱浪滾滾襲來,一時之間,我仿佛置身修羅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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