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一章 某天（十八）
“紅”的這輛汽車應該是定做的，外表雖然不起眼，內部的配置以及行駛起來的感覺都非常的不同尋常，在幾乎感覺不到一絲震動的座椅上，我的目光凝望著不斷延伸的道路——灰黑的路面不斷地向后延伸，又從前方不斷地綿延出現，坐於車中看來，仿佛永遠沒有終點的未來——每次你以為找到一個終點，都有另一個目的地出現在路的前方。
如同，我脫離了人類之后的人生。
“收到了警方傳來的最新消息，有一輛和我們先前追蹤的車型相同的汽車沖擊了市郊的高速公路站台，駛入市內。”正在平穩地駕駛著汽車的“紅”突然開口，令坐在她身側的我微微吃驚，感到一絲詫異，不明白她以何種方式收到的資訊——她的身上未見到有現代的通信裝置，同時我也不認為在車廂這個小而密閉的空間內，有什麼聲音或者圖象出現能瞞過我的感官——“那輛車速度太快，衛星的圖像比較模糊，不過我的分身正在飛向那里，很快就會有資訊傳回來。”
感覺到我的驚異，她轉頭對我溫柔地一笑，仿佛能夠看透我的心思一般：“生命本身就是最神奇的機器，其中的奧祕，要非常仔細地研究才能掌握啊……生體之間傳遞信號雖然是一件比較容易的事情，如果沒理解到關鍵的話，也是很難成功的——不要著急，等一下事情告一段落之后若有時間，我會滿足你的好奇心的。”
她雖然側著頭，卻仿佛有另一雙眼睛在觀察著道路一樣，流利地駕駛著車子，速度絲毫也沒有減緩。
“那先謝謝了。”我收拾心情，回以禮貌的淺笑，壓下內心一直在微微蕩漾的焦躁與憂慮。不能著急——我在內心對自己說，況且無論找到的是否我的小愛，我也必須提前考慮身旁這“超級生物”是否會成為對我們的威脅——雖然“紅”看起來比較溫和，但是究竟是什麼令她對一名小女孩感興趣？她的這種“興趣”是否會令我的“愛”受到傷害？最初的激動漸漸地褪去之后，種種疑問如同一枚枚看不到卻感覺得到的定時炸彈，令我難以抑制地變得焦躁，若能得到她們所掌握的情報，我更願意自己前去尋找，雖然辛苦一些，卻要安全得多——“紅”轉過頭去繼續專心致志地駕駛，車內又恢復到之前的安靜中，然而在衣物的遮掩之下，我的活化細胞卻在緩慢地改變著結構，試圖在車內這個密閉的空間搜索那些我未曾察覺的信號。
然而，什麼也無法找到，這小小的駕駛室內，安靜得有如一潭深水。
“來了。”就在我失望地放棄搜索的同時，“紅”再次突兀地出聲，抬起她的右手，開始迅速地改變外形：“影像傳來了。”
聲音結束的瞬間，一種若有若無的鳴叫在我耳邊驟然響起，如同一支尖刺般直刺我的腦海——我微微一怔、幾乎要本能地做出防衛動作的剎那，眼前的影像圓球已經出現了投影一般虛浮的圖像，全不似上次演示細胞般清晰，同時給人的感覺很別扭，中間部分雖然清楚，邊緣卻發生了嚴重的變形，仿佛手中執著放大鏡看報紙的那種感覺，又或者從狹長的圓筒中觀察下方的世界。
“看，他們在這個城市的醫院下了車，並且抬下了兩個人……啊，看到那名小女孩了——”圓球中小女孩的影像迅速地放大，我的心驟然一跳，那小小的身影映入視野的同時，周圍的世界仿佛被一下子切斷了一樣突然從我的感覺中消失，連“紅”的聲音也無法到達我的意識之中——我全部的心神都在這個瞬間被吸引住，極盡目力，想要辨認出那個模糊的小身影是否我的“愛”。
可是傳來的圖像並沒有那麼清晰，小女孩的面目一片模糊，加上角度的關係，根本什麼也看不清楚。
“很抱歉，影像的清晰度不夠。”“紅”溫婉地聲音仿佛漸漸響起般，逐漸被我察覺，失望也在同時如沸騰著的酸液般把我的心灼痛：“如果多花費一段時間，我可以放出更強的偵察平台，但是很可惜，當時的時間並不允許……”
“沒關係，既然知道了目的地，我們可以親自去察看，並不在乎這點時間。”我在假臉上扯出完美淡然的微笑，靠近高速公路站台的城市醫院嗎？
應該很容易尋找吧……我深深地吸口氣，車內不知名的香水味道纏綿在我的鼻端，柔軟而恬靜，卻壓抑不住我的心跳——如果我此時突然跳出車門，用牙魅切掉這幾輛車的輪胎，然后招呼李和霖一起……
唉。
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我坐正了身體。縱然內心中浮想聯翩，涌出眾多頗具誘惑力的想法，我卻清楚的明白，在身旁這名“上位者”強橫的實力陰影之下，一切都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反復的思考之后，最具可行性的計划，是到達醫院之后，利用她比較不具攻擊性的溫和個性制造機會逃走，不過，有很大的可能性必須犧牲掉李和霖來作為誘餌……或者斷后。
心中掠過淡淡的不舍，察覺之后，我隨即在真實的臉孔上給了自己一個淺淺的冷笑。多年的漂泊、尋覓、殺戮，日夜沉浸在噩夢的折磨之中的我，曾經以為自己已經被磨礪的足夠冷酷，然而在經曆了一系列超乎正常人想象的事情之后，我卻發現離開了那個我所熟悉的環境、那個我游蕩多年的噩夢，我竟然變得無所適從，曾經的淡然、漠然如同面具般被剝下，剩下來的，只有那顆在空靈死去的瞬間就凝固了的少年的心——多諷刺，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在成長，結果卻發現只是將自己的心隔絕了，用一團血色淋漓的噩夢。
只有在那個噩夢中，我才是“冷酷”、“執著”的“獵人”，重返現實之后，我卻發現自己面對這個世界依然如曾經少年般笨拙——倘若方才思考中的角色調換過來，李和霖必定連半秒鐘的猶豫也不會有就立即決定將我犧牲掉。
“在想什麼？很迷人的表情呢。”
“紅”的聲音打斷了我突如其來的迷思，將我從思索中驀然驚醒，這才發現自己的假臉上在不知不覺間掛上了幾乎完全拷貝自“月色”的高傲笑容，而“紅”的目光正仿佛凝固了一般地盯著我的臉，略微露出一絲欣賞——當然，我並不能確定那是她真實的感情亦或是配合語境的道具。
“一些往事。”我依然微笑著回答。
“快樂的回憶麼？和你在尋找的那個小女孩？”
“不，正相反。”
我讓臉上的笑容擴大，緩緩地搖了搖頭：“是一些既漫長、又不快樂的事情。”
“哦，對不起。”
“紅”仿佛公司的同事談天一樣，触及悲傷的話題之后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對不起”三個字，那賞心悅目的俏臉上溫柔的笑容里也變得充滿了歉意，我雖然在內心深處不斷地重復著對自己的告誡，對她的防備與敵意卻無法抑制地再次下降。
心知肚明卻無法控制……這種滑稽的事情，幾乎令我憤怒；卻又找不到渲泄的途徑，我於是別過臉去，再次把目光投向前方綿延的道路，用沉默作為厚重的偽裝，遮住自己的真實。
雖然我憎恨的，其實是現在的自己。
也許是看到我這個樣子，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紅”沒有再說話。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一秒的飛走，某個時刻，前方隨從們駕駛的車開始減慢了速度，而在不遠處的路邊，我找到了那曾經在“紅”傳送的影像中出現過的巨大紅十字。
“到了。”我喃喃地自語，待車子停駐在醫院的門口之后，深吸一口氣，邁出車門。
心跳的聲音，激烈的宛如幻境中納西塞歐的族人所奏響的鼓點，那狂暴的旋律中每一次跳動都猛烈地沖擊著我的胸膛，幾乎帶動了我全身都隨之顫抖。
“我來了。”我對著前方的醫院低語：“等著我。”
*****“皮膚濕冷，面色蒼白，脈搏弱、神志遲鈍——”
已經有點了年紀的醫生仿佛背誦古文一樣不徐不疾地念誦著，待一旁年輕貌美的護士筆走龍蛇、於病曆上填完之后，從桑波冰涼而潮濕的臉上挪開了自己瘦削的手：“典型的精神性休克，不過程度不嚴重，看來是受了什麼刺激……先給他掛個50%葡萄糖，密切觀察……”
“好的。”美貌護士動作嫻熟地結束了記錄，卻在把筆插回口袋的時候遲疑了一下：“主任，那個小女孩怎麼辦？她從進了醫院之后一直也沒有說話，除了手里那張銀行卡的密碼，我們甚至連她叫什麼名字都問不出來……可是看她的神情又非常的冷靜，不像是受了驚嚇。”
“嗯，等會我親自過去看看，噢對了，你也和我一起吧，小孩子一般對和藹可親的女性比較信任。”有點年紀的主任醫師想了一下之后說，被輕拍了一記馬屁的美貌護士趕緊答應一聲，轉身給主任領路。
因為事情有點不尋常——例如司機將那兩名昏迷的病人送來之后立即逃之夭夭——所以當值醫生請示之后，他果斷地下令報警，在警察到來之前，小女孩被單獨安置在主任辦公室里，由一名醫院的保安以及一名當值醫生陪伴。
當主任那花白的頭發出現在門口時，那名當值醫生正不知在思考些什麼，愣了一下才跑過來，仿佛從夢中突然驚醒過來一樣。
“主任。”他低聲地打了個招呼。
“她還是什麼都不說嗎？”主任醫師略帶了點好奇地問。
“不……她說了一句話，”當值醫生看上去猶豫了一下：“她剛才突然問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們醫院是不是院長的醫術最好……還有，有關那兩個病人我問了好多次了，什麼也問不出來，她的表情也很平靜，呃，我說實話，那種表情有點怕人，我看著她眼睛的時候總覺得有點涼嗖嗖的……”
“嗤！”同行的美貌護士不由得失笑，“這還是我們院的”賊大膽“麼？一個小女孩嗎，還那麼漂亮，有什麼可怕的？以前那個被自己親娘虐待了3年的小男孩，我們組的護士都說他跟小狼崽子似的，都不敢靠近他，也沒見你說過他”怕人“啊！”
“那個……層次不同啊！”
當值醫生滯了滯，好久才找出一個詞來形容。
“噢，她很漂亮麼？”主任醫師來了興趣，也把當值醫生擱在了一邊：“和我家那個小孫女比較起來怎麼樣？”他興沖沖地問美貌護士，“我家那個小寶貝你也看見了，漂亮的沒話說吧？那個小女孩比得上我家寶貝麼？”
“這個……”美貌護士遲疑了一下，突然之間，她覺得方才當值醫生所說的“層次不同”，真是一個很好的注解：主任家的那個寶貝再怎麼漂亮也是小孩子的漂亮，可是這個不說話的小女孩……那種美麗可以說是驚心動魄的，甚至令她這個一直以青春貌美自詡的成熟女人，都會情不自禁地產生嫉妒的感覺……那種美麗不屬於“女孩”，恐怕大多數“女人”也望塵莫及，倘若一定要找個詞匯——美貌護士搖搖頭，把腦子里“女妖”兩個字甩掉，心里出現了一絲絲莫名的愧疚，那麼美麗的小女孩，自己怎麼能用妖怪來形容呢……
“是嗎？”主任醫師其實沒怎麼注意美貌護士說什麼，內心中對自己那個天使般小孫女的迷人非常自信：“警察也快過來了吧？我再問問看，也不勉強，問不出來，就移交給警察解決好了——走吧！”
他瘦削的手臂揮了揮，當先推開了白色的門，那個小小的身影此時正在窗前佇立著，冰冷的風呼嘯著從半開的窗戶涌入，卻仿佛對小女孩完全沒有作用似的，依舊如欣賞風景般靜立，甚至連那頭晶瑩的黑發也似乎紋絲不動一樣。
聽到開門的聲音，那小小的臉龐轉了過來，漆黑清澈的大眼睛望過來的剎那，主任醫師情不自禁地深深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氣，隨即被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好……“妖艷”的小女孩啊……
不自在地挪開了目光，主任醫師借著咳嗽平撫了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同時也為腦海中本能地跳出來的那個另類形容詞心驚不已，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然恢復了之前的形象，只是臉上的笑容略有點僵硬。
“小朋友，你好。”他在臉上堆起對自己的小孫女慣用的和藹，然而被眼前的小女孩用她沉靜而深邃的目光注視著之后，又下意識地收回：“你可以告訴爺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小女孩不說話，然而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很明顯地透露出一個問號：“你是誰？”“啊……忘了介紹一下，我是這個醫院的主任醫師，”主任醫師讀懂了其中的含義，趕緊自我介紹，“我們需要了解那兩名傷員的受傷情況——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他們是你的親戚嗎？……那個送你們來司機你知道他的名字麼？”
在那深邃目光的注視下，他的語氣不自覺地發生著轉變，一開始那哄小孫女的口吻，最終完全地消失無蹤，只覺得心里充滿了說不出的別拗。
“主任醫師？”小女孩側著頭，重復了一遍他的職位，眼中依稀有絲亮光閃了一下：“你的醫術是這個醫院里最厲害的嗎？”
“當然——”私下里在本院號稱“第一刀”的主任醫師下意識地準備認下這個光榮的稱號的時候，聽到了肯定回答的小女孩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一抹妖異的淡淡紅色一閃而逝，雖然主任醫師非常肯定是外面的車燈什麼的給自己造成的錯覺，脊背上那莫名其妙的顫抖與涼意卻無法忽視，再加上身旁美艷護士突然莫名其妙的小退了半步，完全找不到理由的，他沖口而出令自己也大感奇怪的回答“——不是，我比起院長來差多了。”
雖然那個只知道到處吃請的痴胖老頭實際上屁也不是。
“哦。”小女孩精致的小臉上略微露出失望的神色，看的主任醫師一陣不忍，方才奇怪的感覺消失無蹤，就要脫口說出“其實我的醫術也不差”的時候，小女孩忽然猛地抬起頭，清澈的大眼睛幾乎要發出光來：“好奇怪的感覺……”
她如同夢囈般喃喃自語，隨后閉上了眼睛，兩只小手緩緩地在身側張開，冬日開著窗戶的室內，主任醫師忽然覺得有一股暖風從自己全身的皮膚上掠過——不管有沒有衣服遮蓋。
太邪門了！
早已介知天命之年的主任醫師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再次充滿了未知和神祕，被本能驅使著，他慌張地留下幾句自己也沒聽清楚的話之后，也不管小女孩有什麼反應，帶著同樣表情不自然的美貌護士快步穿門而出，一直走到人群熙攘的候診大廳，才覺得心里那種涼颼颼的感覺漸漸地淡去，平日里聽得心煩的嗡嗡噪音，此刻也覺得親切無比。
“讓警察處理吧……”他轉頭看了一眼嘴唇發白的美貌護士，簡單地下了個決定。
“好的，警察也應該來了——咦？”
美貌護士突然望住醫院的門口，露出了疑惑而驚愕的神色。
“又怎麼了！？”正欲轉身離去的主任醫師心中頗有些不耐，方才離開小女孩之后，他的心情就一直很煩躁，總覺得那是“落荒而逃”的感覺——然而當他把目光投向醫院的大門時，他也同樣地變得愕然——一名身高驚人的彪悍巨人，一名身著合體職業套裝的美麗女性，在身后數名戴著面具的奇怪隨從陪伴下，帶著強大的壓迫感出現在醫院的大門口處，甚至令那寬大的門廳也感覺狹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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